元宇宙会是人类的未来吗?
2022 年 1 月 11-14 日,腾讯研究院、腾讯可持续社会价值事业部联合主办的“腾讯科技向善创新周”召开。外交学院教授施展在大会上发表了题为《元宇宙与未来》的演讲。
他不仅谈了元宇宙,也从不同角度讨论了算法伦理、网络暴力等等问题。对于“元宇宙会是人类的未来吗?”这个灵魂质问,施展在演讲中给出了肯定的回答。至于他为何如此确信,要看完演讲才会明白。
以下为施展教授的演讲全文(部分文本略有调整):
大家好,我是施展。很多人都觉得我是一个很难定位的学者,我在北大历史系博士毕业,研究法国史出身。最近这几年我一直在关注中国历史,尤其是中国的边疆走廊地带,同时又在花很大精力研究中国的制造业,居然还在关注元宇宙。
其实我对这些问题的关注,背后有一个更大的、总体的问题意识在贯穿。
我的讨论会与很多常见讨论不一样,今天我想跟大家聊一下我对元宇宙的一些思考。去年,我们听到了太多的关于元宇宙的故事,很多科技公司也都开始往这个方向靠拢,比如 Facebook 改名成 Meta,直接把自己名字变成“元宇宙”了。
元宇宙究竟意味着什么?看上去如此虚无缥缈的一个东西,它到底意味着未来,还是仅仅是泡沫?这就是今天我想要跟大家来探讨的话题。
元宇宙是人类的未来吗?
首先来说一下我对这个问题的基本结论:元宇宙当然就是人类的未来。为什么我如此之坚定?在我看来,任何一个产业或者任何一种技术,如果想要成为未来的话,一定不仅仅是因为它所包含的想象力,更重要的是能够解决人类所面对的最紧迫的问题。
元宇宙具体能解决什么问题?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要做个简单的回溯。2019 年,我曾经到越南、珠三角、长三角做了很多的调研,当时主要是为了回应在中美贸易争端之下,中国制造业是否还能保得住的问题。
在调研中,我意外注意到了另外一个事实。工厂老板跟我讲,一个机器人可以替代 4 个人,而且 5 到 6 个月就可以收回全部成本。当时我大吃一惊,居然连这样的一个行业也开始发生机器对人的替代了,那么其他技术含量更高、更加复杂的行业,机器对人的替代一定会更加广泛,速度越来越快。
这就有可能带来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一种特定的劳动结构的变化。如果把人类历史上劳动结构做一个大致的类型学分析,比如在农业经济时代资源比较匮乏,可能由 95% 的人口工作,但是生产出来的东西相对比较少,所以只有 5% 的人可以尽情消费, 95% 的人大概只能基本维持生存。
而到了工业经济时代,生产出的物资急剧扩张,有可能就是 95% 的人口在生产,同时 95% 的人在消费。问题是,如果工业经济时代产生的大量工作岗位都会被机器人、被 AI 所替代,未来会什么样呢?我们做一个比较夸张的类型学分析,有可能未来的数字时代就是 5% 的人在生产,95% 的人在消费,跟农业经济时代是一个完全的大颠倒。
这听上去似乎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未来,但问题来了,95% 的人口并不是不想生产,而是没有机会生产,因为他的工作岗位已经都被机器人给替代了,如果这 95% 的人没有机会生产,那么他们就没有收入,他用什么来消费?没有消费能力的话,5% 从事再生产的人又去生产什么?他也没有东西可生产,生产出来卖不掉,那么整个经济循环就有可能断掉。
但机器替代人又是一定会发生的,这是一个不可逆的事实。那么新的问题就来了,那 95% 被替代掉的人究竟该怎么办?以及因为替代过程导致的经济循环断裂,应该怎么解决?我得出一个假想,除非这 95% 的人的消费行为本身就等于生产,即消费本身就是生产,这个逻辑才能够跑得通,经济循环才能够重新运转起来。
我们在购物平台的消费行为不断产生数据,而在数字时代,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就是数据。所以在数字时代,不断产生数据,而数据需求量越来越大,价值越来越大,那么消费行为本身就等于生产,于是我们所说的 5% 的人口生产、95% 的人消费这个逻辑,应该进一步清晰化为 5% 的人在进行传统生产,而那 95% 的消费的人,实际上在进行另外一种新样态的生产。
此时,重要的是我们需要找到一种场景。在这个场景里,人们通过消费过程来生产数据的效率足够高,生产出来的数量足够大,以及生产出来的数据差异化足够强,因为数据越差异化它的价值才越高。那什么场景能够满足这几个要求,满足这些条件?目前我们所能想象到的最有可能的一个场景,就是:元宇宙。
算法伦理与网络暴力的问题
接下来要讨论的问题是,谁在做元宇宙?目前就是美国、中国的若干个大的科技公司在往元宇宙的方向努力,开始尝试构建自己的元宇宙。但是这里面有一些有可能产生反噬效应的问题。另外,由这些数字公司所构成的元宇宙,绝对没有穷尽元宇宙的可能性。
首先,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噬风险?目前在探索元宇宙的科技公司里,成立时间最长的大概就是微软,大约四五十年的时间,像 Facebook 可能有十几年。
科技公司们都会用推荐算法,因为你给用户看到的东西跟他的兴趣最匹配,但同时推荐算法带了来另外一个问题,比如信息茧房。推荐算法基于用户在平台上的浏览习惯、消费习惯等,来判断最感兴趣的东西是什么,然后不断向他推荐最有可能感兴趣的东西。于是,用户就会有一种莫名的舒适感,很容易就被带到了一种特别自在的舒适区。
在舒适区里面,用户感觉自己似乎看到了大量的内容,收获了大量的东西,但实际上这些内容营养比较单一。只能看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就以为全世界都跟他一样,他看不到跟他不一样的东西,以至于如果因为什么原因,猛然间看到了不一样东西的时候,会一瞬间感到严重的被冒犯。而这种强烈被冒犯的感觉,同时又叠加上了另外一个问题。
在社交媒体出现之前,我们的社交关系是一种重社交关系,日常社交的圈子社交伙伴,它基本上都是物理空间意义上的在我们周围的人。我们跟这些人彼此之间的关系多维度的:一方面我们都是同事,另一方面可能我们都是父亲,再一方面可能我们都是球迷,我们还有更多其他交叠的身份。各种各样交叠的身份使得我们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们总要有各种各样的合作、互动,因此我就会有一种节制自己任意释放情绪的动力。
社交媒体出现之后,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进入到了轻社交关系——我在网上日常交往的人,绝大部分在线下永远没有机会见面。我们在同一个群里,或者我在同一个平台上,刚好因为同一个话题聚拢在了一块,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彼此之间的关系是单维度的。你一旦惹得我不爽,我马上对你破口大骂。反正我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见到你,破口大骂又怎样?而且我本来是在舒适区里面的,因为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被迫从舒适区里面出来,我已经一肚子火了,然后突然之间又看到跟我的观点完全不一样,甚至尖锐对立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他跟我之间的对立,对我来说就是一种严重冒犯。同样,对方也感觉我是在冒犯他。
在这种情况下,彼此的破口大骂,使得被迫从舒适区里面出来的不适,多少得到一点释放,而且骂完之后拉黑,从此再不相见,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损失。在这种轻社交的时代,人们没有节制自己释放情绪冲动的那种动力。最近几年网上的情绪宣泄现象极其严重,各种各样的极端性的话语在网上吵得不可开交,氛围非常之撕裂,这就是原因。
在这种轻社交叠加信息茧房的情况下,在非常极化的互联网情绪之下,这些科技公司也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它会发现公关变得越来越难,自己的公众形象有可能变得越来越差,而且公众形象有可能极其撕裂、悖反,非常之糟糕,可能还会遭遇到比较差的营商环境。
所以我最近在思考的一个问题是,即便是为了科技公司自己的利益,也需要一种新的算法伦理。不能仅仅给用户推荐感兴趣的东西,要设定一个参数,比如给用户推荐 100 个内容,其中 40% 是他完全不感兴趣的,要让用户意识到世界上还有很多别的东西存在。只有天天都能见识到那些他不喜欢的东西,甚至跟他的想法完全相反的东西,他才会被迫跳出自己舒适区的时候,才不会那么容易暴跳如雷。
如果推荐算法不进行这样的参数调整,没有往这个方向来演化的话,可能会产生非常大的负面效应。但是仅仅靠算法伦理的演化,这肯定不够,还需要有更多的东西,很可能是超出数字技术之外的力量来共同推进的。但我们要对算法伦理有足够深刻的认识和反思讨论,这在今天是非常重要的。
一种分布式数字世界的可能性?
再说到另外一个问题,由科技公司推动的元宇宙,远远没有穷尽元宇宙的可能性。原因就是,所建构的数字世界,仍然不是一个真·分布式的数字世界。
目前,在内容生产层面,所有用户在进行各种各样内容生产,毫无疑问这是分布式的。但是在管理上,仍然是集中式的,比如 Facebook 在 2020 年就拔过澳大利亚政府账号的网线,这种“能拔网线”集中式的管理,仍然没有把互联网所营造的数字世界所有的可能性充分释放出来,也就是说没有穷尽它的可能性。
那么在管理层面要做到分布式的,这种可能性在哪呢?我觉得区块链技术有可能提供。区块链技术让我看到了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一种全新的组织机制的可能性,我用一个概念简单表达出来,就是提供了囚徒困境的第三种解。
在囚徒困境下,人和人之间很轻易相互背叛。可人类之所以能够站到食物链的最顶端,成为万物之灵,恰恰是因为人类能够进行大规模的合作。既然囚徒困境是内在于人性的,但是人又必须得合作,那就意味着囚徒困境本身需要找到解。
人类过往的历史为囚徒困境提供了两种解,一种解是通过反复多次博弈,每个人都考虑到长期收益,放弃对于短期收益的追求。比如说我不会背叛了,背叛的话,我下次就没机会跟人再次去做交易,我的长期收益就丢了。反复多次博弈,就使得背叛可以被克服,合作能够展开。
但反复多次博弈,这必须得以熟人社会为前提。而熟人社会只能是小规模社会,因为在大规模社会,你根本做不到彼此之间的熟悉。而现代社会都是大规模社会,大规模社会注定是陌生人社会,反复多次博弈的机会很少,绝大部分交易都是一锤子买卖,那么人性当中的一些东西马上就会浮现,人们可能更倾向于彼此背叛,而不是合作。
如果没有合作,社会就会崩溃。而现代的大规模陌生人社会,为什么没有崩溃?一定是因为人们找到了解,那就是一个强力的第三方执行人。在合作过程当中谁敢背叛,第三方执行人就会过来给你严厉的惩罚。在现代社会当中,这个第三方执行人就是国家,因此对现代社会而言,国家是一个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的建制。
区块链提供了第三种解的可能性,它能够在大规模陌生人社会当中,实现熟人社会的效应,这是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一种组织机制。因为分布式记账这种技术存在,当我跟一个陌生人在链上做一笔交易,这笔交易会在链上全网发布,这个账记下来之后,如果我欺骗了那个人,任何人都可以去查我过往的交往记录,看这个人是否可信。只要欺骗过一次,我就甭想再跟任何其他人合作,这是只有在熟人社会当中才会出现的效应。这种全新的组织机制,它也为前面所说的那种分布式管理提供了充分的可能性。
现在在区块链上还有一种新的组织机制叫做 DAO(Decentralized Autonomous Organization),完全式分布式的自制的组织。在过去,几个人想一块合伙做什么事,需要合伙去注册一个公司,而在今天,只要几个人达成某种共识,我们就可以签一个智能合约,把它架设在区块链上。
可以说,元宇宙相当于构建了一个平行于传统的物理世界之外的一个数字世界,它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空间逻辑。在地理大发现时期,西班牙率先航行于海洋之上,在海洋上得有一些具体的规则来管理,得有法律,于是西班牙就把自己所熟悉的在陆地上的法律尝试平移到海洋上,用来管理海洋,结果并不成功。因为海洋上的逻辑跟陆地上逻辑是完全不一样的,它们服从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法理逻辑。直到过了 100 多年之后,有人终于把海洋上的法理逻辑想明白了,一种新的空间秩序就此打开,那是平行于陆地之外的另外一个秩序。
所谓平行,并不是说它们相互之间没有互动,反而这两者有非常密切、非常复杂的互动,但仍然各有各的规则。平行于传统空间之外的另外一个全新的空间,同样需要一系列的法理逻辑、伦理逻辑、政治逻辑、经济逻辑,不过很多东西跟传统空间不太一样。我们不能简单地把传统世界的规则平移到数字世界里,然后期待它奏效。
我们观察历史或者观察任何一个秩序的时候,都要记住一点,就是正义必须跟利益同构,正义才是有存在活力的。没有利益,在物质意义上,缺乏经济的自我循环能力,它是延续不下去的;而没有正义,无法获得足够多的人支持,没有人支持,这事也搞不下去。因此只有正义跟利益的同构,最终这个事才真的能够展开。
那么在元宇宙世界,我们也要去寻找正义跟利益同构的结构可能什么样的,这是今天必须要思考的问题。
元宇宙的意义
我们仍要继续想象和建构
我有一个很强的感觉,20 年之后,元宇宙有可能构成我们经济当中最主要的部分。元宇宙里不停地生产数据,人们在做各种各样的交互,所有这些都脱不开物理硬件,而物理硬件就构成了虚拟世界跟线下的物理实体世界之间至关重要的交互界面。
很多人都说 2021 年是元宇宙的元年,那么 2022 年有可能就是元宇宙二年,而到元宇宙 20 年的时候,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呢?这对未来的世界秩序,未来的经济秩序,未来的人类秩序究竟意味着什么?
现在,我们还没有办法明确的回答,只能展开各种各样的狂野想象。我们应该持续去构想怎样才是一个更加良善、更加美好、我们更愿意生活于其中的世界,而这个世界究竟怎样才会到来?这需要我们一起去想象,需要我们一起去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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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本文版權歸屬原作所有,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不代表比特範的觀點或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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