币圈里的孔乙己

比特币平台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进入界面后就是买卖清单，然后还有大幅的K线图，可以供卖家随时分析，而且现货交易都免手续费。买币的人，多半是有空闲时间，每每花几千块钱，买几枚币——这是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枚比特币已经要涨到好几万了，——然后在各大QQ群里咋呼一番，宣称自己的比特币资产又多了；倘肯多花一些，便可以再买些莱特币，或者狗币，继续吹嘘一番，如果出到几十上百万，那就能享受优质客户待遇，被冠以“大户”的头衔，连提现费率都会降低，但这些顾客，多是些穷屌丝，大抵没有这样阔绰，生来也是当韭菜的命。只有那些高帅富，才在圈子里吆五喝六，或者买上几款搬砖机器人，或者雇佣三五人当操盘手，慢慢的割韭菜。 

我从十八岁起，便在中国的一家比特币平台里当客服，平台CEO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高帅富，就在外面市场做点事罢。外面的穷屌丝们，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比特币从平台钱包里转账，看过冷钱包里到底有币没有，又亲看将比特币放在百分之百保证金系统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平台坐庄操盘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CEO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在QQ群，微博，微信里面专门陪客户聊天扯淡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币圈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CEO是一副凶脸孔，用户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穷屌丝里买币最少却又最装逼的人。他QQ头像里照片就很有意思，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在QQ里显示手机后缀，通常也都是小米或者其他国产山寨。他在线上留言，总是满口之乎者也，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说话，所有聊天的人便都跟他起哄，有的叫道，“孔乙己，你买币又被套了！”他不回答，对平台的技术说，“来两枚比特币，要市价单成交，成交后就转到这个地址去。”便使用银行卡支付几千元人民币转账。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被爆仓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下单，那时候价钱可高的很。”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爆仓不能算爆……期货！……市场上的事，能预料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QQ群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买过币，但终于没有屯住，又不会炒币，总是低抛高吸割肉；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笔好代码，便替人家编编程序，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带电脑，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写代码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尔再期货开仓平仓赌大小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被爆仓也不大骂平台；虽然间或借两个币啥的，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连本带利还清，从记账单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买了点币，QQ回复的打字速度逐渐恢复正常，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会写代码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当初不屯些比特币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QQ群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CEO是决不责备的。而且CEO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客服说话。有一回对我私聊，“你炒比特币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炒过币，……我便考你一考。比特币，怎样么个炒法？”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炒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规矩应该记着。将来做比特币平台CEO的时候，必然要用。”我暗想我和CEO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CEO也从不炒比特币，他要弄就是坐庄，直接看散户底牌还能算炒么；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高抛低吸吗？”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打出两个兴奋的表情，点头说，“对呀对呀！……但是比特币还有有四样玩法，你知道么，现货买、卖，期货开仓、平仓？”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打出几个表情，想跟我继续谈论炒币，见我毫不热心，便打出叹气的表情，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多乎哉?不多也。”

有几回，几名黑客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偷了孔乙己几个币。偷币之后，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孔乙己的钱包。孔乙己着了慌，在各大论坛都发了声讨黑客的帖子，反复强调，“不多了，我币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币，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黑客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平台CEO正在慢慢的结账，拉开账目表，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好几个币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买币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倾家荡产了。”CEO说，“哦！”“他总仍旧是被爆仓。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然全部押上买多。这个行情了，居然还买多？”“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被套，后来一个仓位一个仓位都被爆了，爆了大半夜，一毛钱都没剩。”“后来呢？”“后来听说又借钱买了点。”“之后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又爆仓了。”CEO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在QQ群里挂着，行情也非常的不好。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用户聊天，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QQ群里蹦出几个字，“买几个币。”这打字速度虽然极慢，却似曾相识。仔细一看，发现居然是孔乙己的头像再闪动，。我翻了翻他空间的照片，那些照片上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买几个币。”CEO也打字，问，“孔乙己么？你还欠好几个币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货，市价单成交，然后转到我的钱包地址里去。”CEO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被爆仓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爆仓，怎么会又跑来买现货比特币？”孔乙己低声说道，“币价下跌，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CEO，不要再提。此时QQ群里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CEO都笑了。我从钱包里取了币，转账到他的钱包。他银行卡转账的钱也已经入到公司的账户里，见他转账速度比较慢，而且是一张新银行卡。不一会，他买完币，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不知去向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CEO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好几个币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好几个币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退出币圈了。 

写于二零一四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