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斯克收购推特，“言论自由”获胜了吗？

郑志刚：即使马斯克希望私有化后的推特成为“言论自由的舞台”，推特未来在内容审核政策上将进行怎样的改革，才能真正实现这一目的？

美国社交媒体巨头推特董事会4月25日宣布，接受马斯克提出的收购交易。在这个价值440亿美元的收购交易完成后，推特将成为一家私营公司。

发表在《纽约时报》的一篇题为《被马斯克收购的推特只会变得更糟？》的文章对这一收购事件的评论是，“我们暂时不知道这次易主是否有什么需要哀叹的地方，除了这样的事居然能发生这一点本身”。

该文章无可奈何地指出，此事也体现了在一个人能控制如此巨量财富的社会里生活，是一种怎样令人目眩的体验：他们的突发奇想可以轻而易举地变为现实——我们都在把上班时间浪费在这个愚蠢的网站上，但他们的突发奇想可以重塑这个网站。这也许就是所谓的“资本的力量”。

在达成上述收购协议后，马斯克在推特上发推强调，言论自由是民主运作的基石。他声称：“我希望即使是我最糟糕的批评者也能留在推特上，因为这就是言论自由的含义”。

我的问题是，在马斯克收购推特事件中，也许资本的力量获得暂时的胜利，但“言论自由”也获胜了吗？

我注意到，在推特董事会接受马斯克收购要约后，出现了以下四个方面的反应。

01、相关媒体与机构对这一事件的有趣评论

同样在《纽约时报》上的那篇文章中，作者尖锐地指出，推特从来不是一个发表理性、细致言论的地方。推特董事会决定接受马斯克的收购要约，这意味着，“该公司认为这个社交媒体公司最好由一个使用该平台来污蔑其批评者、对他人进行身体羞辱、藐视证券法和肆无忌惮地兜售加密货币的人拥有”。

保守派漫画家本•加里森这样描述这次收购：他把马斯克描绘成半人半猫的形象，闯进推特的鸟笼，气势汹汹地抚摸着鸟的头，呼噜着说：“漂亮的鸟儿！我要教你说‘言论自由！’”。

美国白宫新闻发言人Jen Psaki对此回应到，“我们的担忧已不是什么新鲜事”，“总统（拜登）长期以来一直关注大型社交媒体平台的力量，无论谁拥有或经营推特”。她还说，白宫继续主张撤销第230条，并支持加强对科技公司的反垄断和透明执法。第230条保护社交媒体公司免于对用户发布的内容承担责任。

民主党参议员Elizabeth Warren则一针见血地指出，像马斯克这样的亿万富翁，遵循着和其他人不同的规则，为自己的利益累积权力。她强调，“我们需要财富税和强有力的规则，来追究大型科技公司的责任”。

02、一些推特用户对这一收购事件的反应

在得知收购协议达成后，一些推特用户立即上传马斯克“在PayPal的时候或者与格希莱恩•麦克斯维尔的合影”等“丑陋照片”，并开玩笑说这也许是这种丑陋照片能够不被删除的最后一天。

而一些用户则开始寻找替代平台。按照彭博社的报导，自从开始有报导称这笔收购即将达成时，其他社群媒体平台就开始掀起新用户涌入的浪潮。包括新上架的“Counter Social”和“Truth Social”，甚至连“Tumblr”和“My Space”等社群媒体也被认为是替代推特的选择。而拥有440万用户的分散式微部落格社群网路“Mastodon”也重新受到瞩目，2017年“Mastodon”推出时被誉为“推特杀手”（Twitter-killer）。

03、推特现任首席执行官和一些雇员对此事件的反应

推特现任首席执行官Parag Agrawal在达成协议后举行的员工大会上明确表示，他不确定马斯克在接管之后推特公司走向将会如何。许多推特员工对马斯克领导该公司的前景同样感到担忧。

04、推特收购发起者马斯克持股21%的特斯拉的股价波动

在推特同意马斯克以440亿美元收购后，特斯拉股价4月26日暴跌12.18%，至每股876.42美元，创下2020年9月以来单日最大跌幅，市值蒸发1260亿美元。一些分析师对此的解释是，特斯拉投资人担忧马斯克可能会抛售持股来筹措收购推特的资金，而且一旦交易成功，马斯克可能会分心而无法有效管理特斯拉、SpaceX和推特等公司。

特斯拉26日市值蒸发1260亿美元后，马斯克的财产也缩水290亿美元。OANDA分析师Ed Moya表示：“若特斯拉股价持续自由落体式下降，恐危及马斯克收购推特的融资”。马斯克之前宣称，他已获得465亿美元融资。其中210亿美元股权融资、130亿美元银行贷款，和通过抵押625亿美元特斯拉股票得到的125亿美元保证金贷款。而如果马斯克无法筹集足够资金，顺利完成交易，那么马斯克可能须向推特支付10亿美元市场俗称 “分手费”的“终止费”。

引发了包括我在内的很多学者从不同视角对这一现象背后问题的思考

这些问题包括但不限于：

第一，类似于推特这样的作为数字城市广场的媒体平台，究竟采取怎样的股权结构才能更加有利于其成为马斯克所谓的“言论自由的舞台”？

马斯克强调，推特必须变成一个私有公司，这样才能发挥言论自由的潜能。他还形容自己是“言论自由的绝对主义者”。而之前推特最大股东为持股10.3%的Vanguard。推特甚至规定，超过15%的股东将无法委派代表自己利益诉求的董事进入公司董事会。这意味着推特并不欢迎持股比例超过14.9%的那些大股东。

在美国，亿万富豪收购公共话语重要载体“并非新鲜事”。2013年，亚马逊创办人贝索斯（Jeff Bezos）以2.5亿美元收购了《华盛顿邮报》。2018年Patrick Soon-Shiong控制的一家公司以大约5亿美元的价格收购了《洛杉矶时报》和《圣地亚哥联合论坛报》。史蒂夫•乔布斯遗孀劳琳•鲍威尔•乔布斯也一直在进行包括《大西洋》在内的媒体投资。至少从目前看，这些传统媒体都有一个高度独立的编辑团队，受到几十年来形成的新闻规范的严格约束。

与这些传统媒体略有不同的是，被马斯克誉为“数字城市广场”的推特，目前全世界有超过 2.17 亿人用户。正像大家所公认的那样，“该平台对于塑造美国乃至全世界其他地方的政治与媒体公共空间，发挥着关键作用”。这事实上也是美国白宫新闻发言人Jen Psaki所强调的“担忧”所在。新上架的“Counter Social”和“Truth Social”以及甚至被称为“推特杀手”的“Mastodon”能否就像今天美国的传统媒体一样与推特形成自由竞争格局有待未来观察。

甚至连马斯克的挚友，推特的创始人杰克•多西也强调，“任何个人或机构都不应该拥有社交媒体”。而马斯克收购推特的动机之一被一些媒体认为是为了给被迫辞任CEO的多西“出气”。

第二，即使马斯克希望私有化后的推特成为“言论自由的舞台”，推特未来在内容审核政策上将进行怎样的改革，才能真正实现这一目的？

传统上，推特内容监管的方法通常是在推文上贴上警告标签。但这样做的问题是，这很容易被用户忽视，也不能减轻不实信息造成的损害。马斯克收购推特达成协议在让很多人对“言论自由”充满期待的同时，一些人也对推特在放松限制用户言论方面将会走多远提出了质疑。一些人担心，新政策将使人们更容易扩散虚假信息和仇恨言论。

在马斯克“更多言论是有害言论的最佳解药”观念之下，私有化后的推特未来营运无法从根本上排除“认真用户的声音可能会更频繁地被喷子和机器人水军盖住”的可能性。虽然马斯克说他会“打败灌水机器人，跟它们拼了” ，但对这一举措未来的可行性也许正如推特现任首席执行官Parag Agrawal被问到，被推特永久封号的前总统唐纳德•特朗普是否将获准重返推特所说的那样：“一旦交易达成，我们不知道平台将走向何方”。

一个由权力没有受到有效制约的亿万富翁领导的媒体平台提供的反例是，有媒体指出，Meta（原Facebook）在马克•扎克伯格领导下，对该平台上出现的伤人言论对青少年造成情感伤害、增加用户焦虑和愤怒部分事实“视而不见”。也许该公司知道自己的算法存在严重缺陷，但“由于扎克伯格在董事会中拥有控股权，外界和内部要求该公司改变算法设计和部署方式的压力被证明是徒劳的”。

生物技术企业家Vivek Ramaswamy在福克斯节目“Outnumbered”中则指出，这位亿万富翁“必须把权力还给推特用户”。但这又谈何容易？！

事实上，马斯克在本月提交的证券文件中也同样提到，他对推特未来的管理“没有信心”。

第三，如何避免商业利益对相关联的推特营运风格的影响？

最早公开提出上诉担心的是贝索斯。贝索斯在推特发文质疑，特斯拉在中国的巨大商业利益，会否让在 2009 年禁止推特后的中国在推特“发挥影响力”？中国是特斯拉的重要市场，且公司在上海设有超级工厂。马斯克未来势必需要在其主张与特斯拉中国业务发展之间取得平衡。

面对贝索斯的质疑，马斯克发表了一篇推文予以反驳:“那些害怕言论自由的人的极端抗体反应说明了一切”。他声称，“我所说的‘言论自由’，是指符合法律规定的言论。我反对远超出法律范围的审查制度。如果人们想要更少的言论自由，他们会要求政府通过相关的法律。触法是与人民的意愿相违背的”。

尽管目前马斯克和推特董事会已经达成收购意向，我们看到，由于上述这些潜在担心和问题的存在，现在马斯克收购推特就断言“言论自由”获胜显然为时尚早。

在马斯克发起对推特的新一轮要约收购后，我曾经写过一篇题为《马斯克收购推特的悖论：以资本的力量获得言论自由的舞台》的评论文章。从收购事件进展来看，我们目前看到的更多是“资本的力量”，但“悖论的力量”也许正在显现中。

希望未来在这两种力量的交织和对抗中，最终使推特像马斯克在达成收购意向的一项声明中所说的那样，“言论自由是一个行之有效的民主制度的基石，而推特成为辩论有关人类未来的关键事务的数字市民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