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NFT:资本和创作者的新战场
2017年初,正逢特朗普就职时,我写了有关布赖·恩伊诺(Brian Eno)的新专辑《Reflection》的文章,这张专辑是他自1975年就开始创作的音乐系列的最新作品。伴随专辑发布的是一个充满争议的(已被删除)Facebook帖子。这位作曲家在帖子中呼吁结束“下意识的民族主义”,他认为这是一把“双刃剑”。除此之外,Eno认为《Reflection》是消除诸如共和党人与民主党人、资本家与创造者之间身份对立的“良药”。
在进行音乐创作时,Eno创建了他的生成系统(generative system),实质是通过他设计的软件算法来“生成”音乐,这种做法与音乐家为NFT项目创建的生成系统没有什么不同。(注:生成系统是由大量多样化的受众驱动的具有自发改变能力的技术,因规则不同形式也各异,目前衍生出了如生成音乐,生成艺术等概念与示例)但当Eno的名字最近出现在web3音乐界时,他对NFT的态度却是诋毁:“这是艺术家从全球资本主义中分得一杯羹的一种方式”。“多暧昧,现在艺术家也可以成为资本的爪牙。”
布赖恩·伊诺(Brian Eno)
资本和创作者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微妙。音乐产业具象化为一个公司时,不怎么在乎真正为其创造大部分价值的那个人:艺术家。糟糕的合同和虚假承诺使利益的天平偏向公司,幸存者偏差掩盖了事实:很少有音乐家可以通过他们的创作谋生。
史蒂夫·阿尔比尼(Steve Albini)在1993 年撰写的论文中概述了资本在音乐产业价值链中的流动。在深入分析后他的结论是,破败不堪:“不可靠的玩弄数字的合约,只能证明艺术家如何任人宰割。”
快进到近30年的流媒体时代,事情反而更糟。流媒体支付模式使艺术家如果没有大量粉丝基础的情况下很难赚到钱,而平台的界面设计又使得在平台本身上建立粉丝群体不可行。这个悖论也反映在统计数据中:90%的专辑只获得了1%的流量。98.6%的Spotify艺术家每季度收入仅为36美元。
因Neil Young和Joni Mitchell反对Joe Rogan(Spotify常驻播客)的反新冠疫苗(anti-vax)言论而离开Spotify的事件,Spotify成为众矢之的。《纽约客》杂志的Alex Ross说,据知情人士透露,还有很多其他与Joe Rogan事件无关的原因使Neil Young和Joni Mitchell退出Spotify”。Ben Sisario在《纽约时报》中写道:Joe Rogan事件只是“压垮公司与艺术家之间复杂且脆弱关系的最后一个稻草。”
Andy Cush在Pitchfork平台说:“用不了多久,民众的注意力就会从这件事转移”,“但既然现在已经得到了关注,为何不趁此机会代表创作者站出来呢?”
北美词曲作者协会(Songwriters of North America,SONA) 的联合创始人、Letters to Cleo乐队领队Kay Hanley在Variety上写道:“我们要利用这个机会来探讨一些问题:Spotify的制度性剥削、贬低和不尊重音乐创作者。”
Spotify诞生于一个支离破碎的剥削性系统,通过点对点(Peer-to-Peer,P2P)文件资源共享的创新是一种范式转变,突然之间人们能够坐在家中免费收听所有音乐,这种便利让人产生依赖,它从根本上改变了我们评价音乐的方式,流媒体也正试图夺回被Napster和The Pirate Bay等平台夺走的“领地”,可这只会加固人们对于音乐应该全部(或几乎)免费的观念。(注:Napster是第一个广泛应用的点对点音乐共享服务,它使音乐爱好者间共享MP3歌曲更容易,但也倍受侵权的指责。免费的Napster现已经退出历史舞台。)
”邪恶”的Napster
Spotify采用免费增值模式,基本服务免费,而附加功能通过付费订阅提供。因此它的营收收入是靠订阅Premium用户和第三方的广告。Daniel Ek和他的公司足够精明,他们从主要唱片公司那里获得授权(这些唱片公司在Spotify拥有大量股份)并为免费增值的业务模式进行了计算。这本质上是在与盗版竞争,所以为了在竞争中保持优势,他们必须尽可能保证便宜,这意味着利润进一步变小。也因为唱片公司从一开始就介入这个流程,这使的创作者几乎没有话语权。所以,Steve Albini在1993年的那篇论文中谴责的结构仍得以保留和传承。
只批评Spotify似乎有失偏颇,它的一众竞争对手,诸如苹果、谷歌、亚马逊这些科技巨头,也在进行这种“压榨式”流媒体业务。这使得利润率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为了跟上内卷的步伐,Spotify需要利用一切机会进一步降低价格(例如免费获得Spotify三个月Premium会员权限),价值链下游的生存空间只能再被压缩。
Albini的余音绕梁,难以理解,一个貌似千疮百孔的行业体系为什么仍能历经数十年苟延残喘至今?这个现实让人接近绝望。
“还有希望发展出更好的音乐产业体系吗?” Arcade Fire的Will Butler在最近为The Atlantic撰写的一篇文章中发出了疑问。“团结一致是对技术变革的良好回应,但我疲惫的大脑无法看清这个时代的规则……最终,技术将压倒我们。
讲到这,我们似乎很难再相信科技会拯救文化这一论调了。但鉴于围绕NFT作为音乐创造者新收入来源的炒作,上述文章没有提及它们似乎是一种疏忽。
NFT全称非同质化代币,是一种被称为区块链数字账本上的数据单位,每个代币可以代表一个独特的数字资料,作为虚拟商品所有权的数字文件(音乐、视觉艺术、体育),它就像实物资产一样,可以进行买卖。
去年2月,Jacques Greene铸造并拍卖了他的单曲“Promise”(以13ETH的价格,撰写本文时约34,000美元)作为 NFT。
《Promise》by Jacques Greene
不到一年后的1月20日,Web3的著名人物和倡导者之一Cooper Turley在推特上发布了一张音乐NFT格局地图,描绘了一个已经势不可挡的行业生态,涵盖票务、流媒体、收藏品、标签和粉丝俱乐部。web3建设者和信徒所拥抱的机会是巨大的。
有数字可以支撑这一点。自2020年6月以来,已售出超过160万份音乐NFT,销售额约为1亿美元。Catalog是一个建立在 Zora(以太坊的NFT市场协议)之上的1/1 NFT平台,自2021年3月推出以来已经产生了200万美元的销售额——平均售价为3707美元。
Sound.xyz(音乐NFT平台之一)在2月6日表示平台已经招募了38位艺术家并支付了40万美元,而目前这个数字已经超过了60万美元,既大约1.5亿次流量。
成功故事比比皆是。说唱歌手Haleek Maul的NFT销售额为226,800美元,而同时他在Spotify的收入仅为178美元。独立艺术家RAC在推特上表示,他一次 NFT中的收入超过了他整个15年的音乐生涯。
抛开创作者收入的角度,以太坊以35亿美元的市值超过了Patreon等web2传统巨头,仅次于Etsy和Youtube Music。可有如此大的吸引力,为什么没有更多的艺术家拥抱NFT?
其中一个原因是NFT的污名。NFT目前投机色彩更重,因此充满了骗子,还有更多的其他问题,从不必要的生存环境压力到缺乏包容性,再到传统企业巨头逐渐吸纳。更现实的是,NFT也很昂贵,且使用过程中存在很多摩擦。
最令人失望的或许是HitPiece事件,HitPiece是一个新的NFT平台,它从Spotify的目录中搜刮曲目信息,且在未经艺术家许可的情况下拍卖NFT。
法国制作人和RAAR品牌创始人Maelstrom告诉我:“像HitPiece这样的东西让我们很难在音乐领域之外宣传web3解决方案。“但并非没有希望,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加密社区总是充满信心地踏入法律的浑水,随着政府监管的幽灵在阴影中隐现,社区也在迅速壮大。投机心态是一种动力,这使诈骗者和寻宝者同行,许多人仍在从事这项事业,因为它代表了更公平的未来的希望。
“我认为很多人不愿承认这点” 洛杉矶艺术家Carter Reeves与我分享道,“多年来我苦苦挣扎的职业生涯驱动我出售NFT,之前投入了巨大的努力,却没有看到好处。” 另一位选择匿名的独立艺术家利用NFT销售的收益购买了他们原本无法负担的PR,从而使他们能够发展自己的社区。
出于对Neil Young、Joni Mitchell和Brian Eno等艺术家的尊重,他们可以选择无视NFT,也可以从流媒体平台上删除音乐。但是,当这些流媒体平台对音乐收费9.99美元/月,并告诉艺术家们“听话,或退出”时,98.6%的人需要另寻出路,否则就会死亡。
像Patreon这样的web2创作者平台(现在是一家价值数十亿美元的公司)的崛起说明了创作者对替代方式的接受。同样的理由也适用于NFT。Reeves表示:“我认为这是一种公平的赚钱方式,起码不是以压榨的方式。” 他以1 ETH的价格将他的第一个NFT在Catalog上卖给了Cooper Turley。在不到两天的时间里,Reeves就获得了相当于100万次播放量的成绩。
这是一个很好的示范,但Turley从Reeves的“交易”背后的背景既令人兴奋,也让它有别于Patreon,同时也说明了NFT大规模普及的漫长历程。
在Patreon上,粉丝为优质内容和福利付费,比如限量版商品、抢先体验和互动。人们喜欢音乐或欣赏制作者,那就要为音乐额外的东西付费。由于流媒体平台对音乐本身的贬值,它要求艺术家除音乐之外创造一致的内容。
理论上讲,NFT可以代表一首原创音乐,除了额外的“特权”。当粉丝购买音乐NFT时,他们也是在为自己和艺术家购买增值资产,成功变成了相互的。因为每个NFT通常包含创作者份额,也就是每次NFT被转售时都有艺术家的百分比利润,既艺术家将持续获得收益。区块链的账本验证和自动化这些交易,理论上否定了任何“不良合同”或“虚假承诺”。但实际情况复杂得多。
NFT进入舞台之前,音乐所有权已经足够复杂了:每份录音都有多重版权,播放歌曲、复制歌曲、广播以及与视觉内容同步播放等等,都需要多个实体来证明拥有版权。简而言之,目前数字文件里没有所谓合法财产的概念。
如何让音乐家看到红色
然而,通过签订合同,双方仍然可以同意数字所有权存在,像Catalog平台促进的那种关系一样。但是简单地在区块链上创建一个条目实际上并不能证明原始作品的所有权,这需要在虚拟世界中进行验证。
这一点在NFT与知识产权(或由 IP 产生的未来版税)打包在一起时尤为凸显。去年四月,流行艺术家VÉRITÉ成为第一位拍卖唱片永久版权的艺术家。2月,她在NFT平台Royal上面向505人出售了她的歌曲《He’s Not You》的所有未来流媒体版税的 39%,并从中筹集了9万美元。
Royal建立在音乐共同所有权的基础上,艺术家和粉丝分享未来的版税收益(目录和声音上的NFT目前不包括版税或任何 IP)。通过NFT实现基于社区的部分所有权是一个令人兴奋的想法,但这也引起了激烈的争论,因为任何暗示未来利润权利的代币都更有可能违反证券法——这正是NFT未来的关键问题。
可以理解的是,为了减少摩擦和复杂性,NFT市场过度简化了合同,忽略了“已经购买(或投资)NFT的所有者如何获得其应得的收入”,也就是比如支付频率、可接受的加密货币类型、gas费等等具体问题。
另一个例子是除NFT本身之外的“小福利”。Reeves在他的新作品中,加入了诸如访问他Discord的VIP权限、几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尴尬的尚未发布的商业想法”和“15分钟的FaceTime机会(应该有人会喜欢…?)”等内容。VÉRITÉ在她的Royal drop中,还提供诸如与她进行5次1对1视频聊天的体验服务。
但在NFT的合约中,几乎没有任何标准来决定这些额外“福利”如何提供,何时提供,甚至是否提供。Water and music详细描述了“在理解音乐版权的合法所有权和区块链上的录音所有权之间”的许多差距。别忘记这仅仅是在美国(因为不同国家间“所有权”和“版权”的概念有差异)。
Water and Music
这个故事的寓意就是,尽管这一切都是有希望的,但web3正引入的新实体( NFT)与传统的法律框架并不完全吻合,因此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SEC)也在观望采取何种立场。所以整个情况的工作理念基本上就是LFG(looking for group)和WAGMI(We are all gonna make it)。
但web3探索者们的真诚是值得记录下来的。这也是为什么Turley将购买音乐 NFT称为“精神体验”。仅仅购买某人的艺术品(暂且不管任何法律定义的、技术上的所有权概念),然后分享它,就是拉进买家和艺术家的距离。
“最有趣的就是发布音乐NFT也促进了人际交往和互动,这在web2世界中不会发生。”Maelstrom说,他通过他的NFT经历结识了众多的收藏家和艺术家。
事实上,web3与web2几乎是两个世界。例如,在Instagram等主流社交平台上,从游戏玩家、音乐家到纹身艺术家,所有类型的创作者都必须进行零和博弈,也就是互相竞争以赢得关注。
web2的创造者经济是以供给过剩的激励为标志的:总是有愿意创造内容的创造者,如果我们不玩这个游戏,算法也会稳定的提供一个替代创造者。
正是这种冷酷促使艺术家们选择web3。尽管有一些担忧,但人们愿意为音乐NFT支付数千美元的事实显然表明,听众支持他们喜爱的艺术家的需求尚未得到满足。
Maelstrom说:“有趣的是,交互方式也作为创作过程本身的一部分。
例如,制作人Timbaland正在将独立的人声、鼓、贝斯、曲目的样本作为NFT发布,它允许访问基于Web的混音应用程序,所有者可以在该应用程序上将这些部分重新混音到自己的创作中。许多艺术家将NFT视为特定DAO治理和访问的身份权限,使的艺术家与粉丝的关系进一步拓展。像EulerBeats这样的生成音乐NFT平台正在支持复杂的交互式游戏化架构,重新构想人们如何与音乐互动、拥有音乐并从中受益。
这些创造者秉承的精神与Brian Eno本人推崇的实验精神类似——生成性甚至类似共享的机制:通过产生不可预测结果的算法提供作品。“一旦系统启动并运行起来,我会花很长时间,实际上是好几天甚至好几周,看看它做了什么,并对运行算法的材料和规则集进行微调,” Eno在《Reflection》发布时写道。“这很像园艺,种下种子,然后继续照料它们,直到培育成花园。”
NFT空间杂草丛生,但因为园丁的存在,它的前景依旧光明。像Reeves(他正借助Discord、Crane Road Surf Club来帮助人们设置钱包和登录web3)和VÉRITÉ等人,他(她)们是NFT领域的先驱。
“有关数字所有权的问题,仍有许多要做”VÉRITÉ告诉我。
让人充满希望的是,与我交谈的每一位艺术家都对NFT有着奇思妙想。Web3鼓励不同意见,行业生态本身的特效使异议表现为改进,这不同于web2单一的、自上而下的组织方式。
VERITE
虽然,web2的规模和便利性是毋庸置疑的。因为上述新人和财务摩擦的问题,也使得音乐NFT平台无意中充当了看门人的角色。而当它们真正规模化,面向需要它的数百万人时,社区驱动的管理机制将成为最重要的部分,在Spotify这样的平台上,这些工作主要由算法处理。同时如果web3中的匿名欺诈等问题不得到妥善解决,那么让web2的人适应接纳web3的将需要很长时间,不管web3本意如何美好。
目前,缺乏明确的法律框架对创新者和作弊者都是机会,这无疑增加了混乱感。在Eno另一个关于NFT的想法中,充满了信息不对称的意味:“如果我最初只是想赚钱,我会以选择从事不同的职业(音乐创作者)。”
但将NFT作为收入来源并不意味着艺术家只是为了钱。艺术家也生活在现实世界中,总会有那些赚的更多的人,总会有糟糕的创作者,但如果能减少不平等的鸿沟,通过web3让更多的艺术家过上更好的生活,这不是值得追求的吗?
Eno在2005年的一次采访中谈到他的生成系统时说,“我不会去干涉一个系统的最终形成,但如果最终结果不好,我会放弃它,去做其他事情。”
这正是“园丁们”正在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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