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宇宙或二分之一世界史
2021 年 10 月 28 日,扎克伯格宣布将 Facebook 更名为 Meta,该词源于近年来逐渐兴起的「元宇宙」( Metaverse )概念。此举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国内,有关「元宇宙」的种种讨论成为热门,相关概念股一路飘红,知识付费节目「即时」上线,张家界甚至挂牌成立了全国景区首个元宇宙研究中心……
对新概念充满热情,这并不奇怪。同样不奇怪的还有人们对「旧事物」——历史的热情。近年来,国内出版界兴起了一波「世界史热」,诸多世界史研究著作被译介到国内,也引发了不少讨论和思考。其实不难理解,随着时代发展,中国与世界的关系越发密切,国人对世界的好奇心也越发强烈。人们不但希望了解世界的当下,还希望了解它「何以至此」——昔日强盛的文明如何衰落,曾经弱小的国度又是如何崛起,今日世界格局如何形成。更关键的是,随着中国在世界上的地位日益重要,我们也越发渴望理解自身在世界上的位置。现实瞬息万变,我们唯一能参照的,其实只有同样作为流变的历史。
1897 年,法国画家高更创作了一幅油画,这幅画的最右边是一个刚刚诞生的婴儿,正中间是一个正在采摘苹果的青年,最左边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妇人,其间散落着各种人类形象。高更将这幅画作命名为《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它与这一题名一道被奉为经典。从一定程度上说,「世界史」和「元宇宙」的热度,代表的正是对「我们从何处来?」和「我们向何处去?」的关注。至于「我们是谁?」的追问与答案,其实隐藏于二者当中——而这也正是这部融汇了过去与未来的有趣作品《给 91 件未来事物写历史》(以下简称「《 91 》」)的核心所在。
未来故事:VR、QR 已是寻常,「赛博格」梦想成真
在体例上,《 91 》效仿的是大英博物馆和英国广播公司出品的《 100 件藏品中的世界史》,以具体事物为线索,通过介绍其来龙去脉,以点带面勾勒历史面貌。这样写作的好处是方便独立成章,利于当代传播,同时又不失整体性——《 100 件藏品中的世界史》既有流媒体形式的视频与有声书版本,同时又有图文并茂的图书版本面世;《 91 》最初是以网络连载的形式出现,最后才集结成书。
《 91 》的整体性,体现在作者「写历史」这一诉求上,从一开始这部作品的定位便是一部「 21 世纪史」。以时间为纲,作者从 2020 年的《电子脚镣》写起,一直写到了 2079 年人类远征其他星系的《终生之旅》,其间科技发展推动社会变革,在整体上循序渐进,颇有前瞻性。例如作为「元宇宙」发展的前提,虚拟现实( VR )、增强现实( QR )以及虚拟形象( Avatar )在今天尚不成熟,但按照作者的构想,未来十年左右,这些技术都将实现全面普及:
到 20 年代末,随着平视显示仪从怪异、脆弱的私家装置,逐渐发展成廉价且不可或缺的日常工具,个人、组织和企业通过虚拟或增强现实界面进行互动变得非常普遍。(《玻璃世界》,2030 年)
21 世纪 20 年代,随着经济实惠、品质不俗的虚拟现实和增强现实版平视显示仪出现(甚至早于智能眼镜)……数百万人开始在虚拟或增强的环境中花费更多时间,不再关注未经增强的「基础版」现实。对他们来说,虚拟形象比实际形象更加重要,尤其是对穷人和边缘人群而言,这是他们在真实世界中无法得到也不可能存在的表达方式。(《虚拟形象化身》,2026 年)
尽管概念很热,但时至今日,人们对「元宇宙」其实并没有明确的定义甚至是构想。它更像一个新技术的集合——虚拟现实、增强现实是它的前提,为人类构建出具有足够沉浸感的虚拟环境,而虚拟形象是人类参与其中的方式——但作为一种参与,仅有形象显然还不够。「元宇宙」还包含「超越」的概念,它必须具有超越现实的意义,否则人类大可不必多此一举。人若想实现完全进入虚拟世界,或是通过技术实现对现实的超越,还需要将自己真正地与技术相连——甚至,让自己的一部分成为「技术」。
「与技术相连」这一概念看似大胆,但实际上,我们现在日常必不可少的手机,便可视为是它的雏形,再进一步则是方兴未艾的智能穿戴设备——它们都是技术对我们自身的延展。而真正让人具有一部分「技术实体」的构想,则是所谓的「赛博格」( Cyborg ),即在人类实体中加入电子构造以提升人类能力的技术。然而赛博格也并非新概念,它是上世纪 60 年代美国航空航天局( NASA )两位科学家提出的,旨在通过机械、药物等技术手段对人体进行拓展,从而增强宇航员的身体机能。尽管受制于种种原因,这一设想在实践层面进展缓慢,但人类在科幻作品中已经走得很远。最著名的「赛博格人类」当属 2014 年斯嘉丽·约翰逊在电影《超体》中饰演的露西——药物令她大脑中约 90% 的神经元被唤醒,从而极大地激发了身体机能。在《 91 》中,「赛博格」技术的发展贯穿始终,成为技术革新的主要方向:
然而,要创造出既能让我们在智力方面有所提升,比如提高注意力或语言能力,又能够避免有害的副作用,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直到 21 世纪 20 年代,我们才发明出第一种真正有效的认知增强剂,或者说「智能药物」。作为一种史无前例的创造,它轰动一时。(《智能药物》,2022 年)
如此严重的病情,让她只能在香港接收一套实验性的治疗,包括使用神经生物电贴片、神经干细胞疗法——以及当时最前沿的神经系带……就像我们目前大多使用的神经系带一样,它能够读取徐的大脑活动,让她能够对自己的肌肉实现基本控制。(《米里亚姆·徐的神经系带》,2034 年)
从药物到技术直接干预人体机能,看似科幻的构想,实际上都是源自我们今天已经实现的现实:既然义肢早已普及,那么在神经系统中植入「义体」辅助运行似乎也并非遥不可及。但不可避免地,我们将想起那个名为「忒修斯之船」的经典悖论:一艘船,究竟被换掉多少零件,它就不再是原先的那一艘?——人会因为技术革命,失去他自己的存在吗?
世界历史:工作的价值,或人的价值
阅读《 91 》,我们很容易被种种新奇的未来构想吸引。但在奇思妙想的表象之下,我们又会逐渐感觉到,这当真是一部「世界史」——纵然背景前所未有,人物素未谋面,但情节却总有似曾相识之感。
通常观点认为人类历史上经历了三次技术革命——工业革命、电力革命和信息革命,而我们自己则正处在第四次技术革命——系统生物技术革命——的浪潮之中。每次技术革命都带来了社会变革,触发历史进程,从而改变世界的样貌。而在历次技术革命当中,共同点便是生产力的提升:若不是为了更快更好,人类并无改变生产方式的必要。从大工厂生产到技术密集产业的兴起,再到高新技术产业成为世界的「发动机」,我们的世界变得越来越「自动」,在《 91 》描绘的未来世纪里,自动化的程度得到了进一步加深:
2023 年 5 月的一个早晨,凯伦·柯林斯花了一小时时间,把自家园子里的蔬菜分拣到 6 个塑料容器当中。在接近完成的时候,她给当地市场发了消息,市场派出一个「通用快递专员」前往她家。半小时后,凯伦把装好的菜箱交给「专员」,自己到公园里慢跑去了。
在整个过程中,凯伦是唯一参与其中的人类。当地市场是线上运营的,完全自动化,而「通用快递专员」则是一个无人操纵的「送货机器人」——这是二十一世纪最不起眼,但最具颠覆性的技术之一。(《通用快递送货机器人》,2023 年)
按照作者的说法,送货机器人这样的构想属于「近未来」的事件——也许用不了多久便会成真。一个自动化的世界必然是更快捷的世界,但问题是,自动化必然带来对就业的冲击。「无差别劳动力」被机器取代,历史上「卢德分子」——反对机器者——背负的恐惧,在新的时代只会更加强烈;另一方面,即便是技术甚至是创意人士,在未来也将面临严峻挑战:
技术具有半衰期……很少有职业能够幸免。即使是那些「创客」或是受过高等技术教育的人,那些世纪之交的「天之骄子」也不例外。到二、三十年代,程序员严重供大于求,再加上 10 年代短视的教育政策,工资水平直线下降。而随着数字化转型所带来的低垂果实被采摘殆尽,市场利润越来越少,也越发集中。(《工作的价值》,2026 年)
在这样的背景下,未来世界进入了一个经济低潮期——就业率大幅下降,贫富差距日益拉大,社会动力明显不足,矛盾日益凸显。自动化发展看似让人类得以解放,实质上却是把人类放逐到了茫茫荒原之上,而那些渴望再度靠近「中心」,贡献自身价值的人们,却面临着失去自我的风险。在《增强团队》一章中,作者构想了一种未来的工作模式,通过人工智能和实时交流技术,将天南海北、具有不同技能的人们组织在一起。看似与今天的「工作团队+线上办公」模式非常类似,但有一点不同,即团队将通过「脑磁图」等手段进行深度联系,因而当工作结束,「脱队」反而成了问题:
一些脱离团队的成员可能会性情大变。但那是任何人在经历了重大变故之后的正常反应。在「增强之绿」,脱队能力是我们引以为豪的部分。根据国际增强团队组织的评估,我们的成功率高达 99.6% 。(《增强团队》,2028 年)
换言之,在「引以为豪」的情况之外,人们有远超 0.4% 的可能,因为「工作」性情大变,失去自我。
失业,或丧失工作所赋予的价值与意义,在未来成为困扰人类的主要问题。根本原因在于,随着宗教及其他信仰的崩塌,「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了」,而工作的意义在这片废墟上构建起来,在我们这个时代就已经成为人定义自己的主要手段。人通过工作赚取生活资料,进而通过工作确定自我价值。「失业」的灾难性绝不是无钱可用这一层——按照《 91 》的观点,当未来世界的生产力极大发展,同时在民主进程的推动下,「基本最低收入」的全民保障完全可以实现。然而即便如此,「失业」依旧是个大问题:
「被解雇对我冲击很大,」吕霍尔特说,「 90 年代,人们总会问小孩子,长大以后想做什么?答案通常是宇航员、消防员、游戏设计师,诸如此类。只要努力,你就能实现!……而当你才 46 岁时,这一切便戛然而止。被新闻网站解雇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完蛋了。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并没有突然无家可归,社会也没有把我当成垃圾。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其他人也失业了。所以,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半国失业》,2050 年)
没有工作——没有给工作赋予的意义——人便陷入困境,因而失业不啻于一种社会危机。在某种程度上,世界历史恰恰是由人的价值危机写就的。当意义出现裂痕,人为了守住意义,往往会造就一个保守的时代,但变革终将在守无可守之时到来。意大利历史学家卡尔·金茨堡在他的名作《奶酪与蛆虫》描述了 16 世纪一位先知先觉的磨坊主因印刷时代到来而产生了深刻的信仰危机,尽管这位磨坊主一生活在宗教法庭审判的阴影之下,但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很快便席卷整个欧洲;1789 年的法国大革命,同样肇因于新兴资产阶级对旧贵族体系下「价值判定」的不满。也许人不总是明确自己的价值,但当他开始反思自己的价值何在,历史的车轮便开始运转,周而复始。
所以未来,人的价值问题会催生怎样的历史呢?这其实已经超出了《 91 》的讨论范畴,毕竟它对于未来的书写也「只」持续到 2079 年。但我们看到,到那时的年轻人,或许已经不再纠结于通过工作定义自身价值——他们习惯了被机器照看、没有「工作」的世界,对「旧意义」毫无留恋。他们正在创造新世界、探索未知与自身的边界、尝试破解永恒之谜。也许只要还有可追求之物,人便不会真的失掉价值,历史也不会终结。
剩下的二分之一?
《 91 》这部作品游走于未来与历史之间,但同时也有不少难以归类,或许超越二者的章节,例如《结构光》:
它来自天空,是一道光幕,飘过丛林、海洋与城市。它穿过森林篷盖似的树荫,一而再,再而三被树叶散射,然后才回归天上的源头,而它飞行的时间将揭开大地的真相。不只是此刻的真相,昔日的蛛丝马迹同样会因信号的微妙起伏而泄露。也许,能够在千年之后讲出自己始终保守的秘密,对于土地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再比如《为无名之物命名》:
地球上有 149 万亿平方米土地,所有土地都曾多次作为独特的对象被捕捉、渲染、分析,被我们用字符和一串数字指代。
大树脚下的每一寸泥土、曾见证恋人初次邂逅的每一处门阶、每一块无人触碰的漂砾和岩石——我们应当为无名之物命名,为世间万物命名。
这些篇章本身极具诗意,作者似乎有意在「真实」描摹未来历史的间隙,插入一些神秘 「中场休息」。也许我们已经习惯了活在时间里,活在历史当中。但实际上,时间只是我们为了描述世界而发明的一种物理尺度。我们用尺度标记了所谓的重要事物,也因此失去了掌握世界全貌的可能。然而谁又知道,我们忽略的那些东西,会不会才是世界的真相?
《 91 》当然不是预言书。预言也是神秘的,但预言的神秘是命运的神秘,而《 91 》只写事物。这里的很多事物,也许我们永远也无法使之成真,或者它的命运将与本书的构想南辕北辙。但作为 91 种或者更多的可能,它们代表了我们从太古之初走到今天的种种足迹——若是没有对直立行走的渴望,人也不会渴望变得更有力、更聪明;若是没有对开疆拓土的执念,人也不会殖民火星、远征其他星系;若是没有钻木取火的巧思,就不会有自动化生产、人工智能为我们带来无尽的效能——若是没有从东非出走的决绝,也许就不会有对「元宇宙」的渴求。
回到「忒修斯之船」的悖论——人并不是一艘船,也许换掉他的所有「零件」都无妨。我们拥有的一切历史,只记录了种种更迭。更迭的命运其实早已注定,但更迭的秘密无人知晓——剩下二分之一我们不曾拥有的历史,正是关于这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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